枯樹上停著幾只老鴉，正午陽光亮晃晃地曬著，但亂葬崗裏彌漫著一股揮散不去的腐黴陰氣，幾條野狗扒拉著曝露在外的屍體，啃得津津有味</p>

這時從遠處走近兩個男人，一前一後拉著推車，車上躺著女屍，屍體上蓋著一張草席</p>

前腳剛進這塊地界，男人的背脊處就感到陣陣寒意，說也奇怪，明亮的天光、大熱的天氣，雞皮疙瘩卻不斷地冒出</p>

“啊！”走在後頭推車子的男人突地尖叫一聲</p>

前頭的青衫男人不耐煩的轉身問：“叫什麽叫，你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嗎？”</p>

“我、我、我……我看見可兒姑娘的手指動了”</p>

聽他這麽說，青衫男子嚇了一大跳，拉著推車的手松開，喀地！推車恰恰撞到顆大石頭，車子歪倒，女屍順勢從推車上滾了下來，臉朝下，翻落在濕泥地裏</p>

青衫男子名喚霍東，是府裏的小避事，素日裏就不是個膽大的，聽見這話，哪有不害怕的？只是上頭交代，他得盡快把事情給辦妥了</p>

深吸一口氣、大起膽子，他蹲到屍體旁邊東看看、西戳戳，瞧上半天後，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說：“別胡說八道，徐嬤嬤那碗藥灌下去，哪可能還活著”</p>

那藥多毒啊，府裏丫頭都不曉得死了多少個，何況她才出月子不久，身子弱得很，怎能逃得過？</p>

“我知道啊，可我明明……邪門得緊，你說可兒姑娘會不會死不瞑目？”</p>

霍東皺眉，這種死法，誰能瞑目？</p>

一年前，府裏采買漂亮丫頭，可兒是村子裏最美的姑娘，若是安安靜靜待著，那容貌……說是豪門貴戶出身的大家閨秀也能騙得了人</p>

當時她有婚約在身，是霍東為討好主子，哄了她爹娘，說要是她給主子爺生下一兒半女，日後就是當家娘子，榮華富貴在望，她爹娘才點頭簽下死契，將女兒賣掉</p>

誰知兒子剛生下，人轉眼就沒命了</p>

“別多話，把人再往前拖一段，丟了就走吧”</p>

小廝在心裏念上幾聲佛，和霍東一人拉一邊，把屍體給拉起來，索性連推車也不用了，走個十幾步，把屍體往土壟上丟去，轉身就走</p>

小廝走了兩步又折回來，雙掌合十，朝屍體拜了兩拜，道：“可兒姑娘，冤有頭債有主，害死你的不是我，你可千萬別找錯人吶……”</p>

話沒說完，走到推車邊的霍東喊了一聲，他急忙跑回去</p>

兩人離開，一只野狗輕巧地靠過來，東嗅嗅、西嗅嗅，正準備張口——</p>

這時，屍體猛地張開雙眼，淩厲目光與野狗的對上，那眼光中帶著駭人戾氣，片刻對視，連野狗也不敵，在一陣瑟縮後退開</p>

躺在地上，她緩緩喘了幾口氣，直到頭不昏了，才扶著泥地坐起身</p>

美目四下張望，不遠處被野狗啃得殘破的屍體，教人觸目驚心，好半晌她才明白這裏是什麽地方</p>

亂葬崗啊！盯著腳邊的斷肢許久，也不知道是不是瘋了，她竟沒感到恐懼，相反地，心底充滿解月兌的喜樂</p>

輕籲口氣，菱形紅唇微微勾起，太好了！終於逃離那座牢籠了</p>

她叫項瑾瑢，是父母親的掌上明珠，從小悉心疼愛教養，雖然父親只是小小的舉人，但她受到的關註，絲毫不遜名門千金</p>

她以為自己已死，很快就會見到父母，沒想到老天待她如此優渥，竟讓她活了下來</p>

他們以為她死透了，隨意把她往亂葬崗丟棄，所以她平安了、自由了？</p>

長吐口氣，閉上眼睛，在經歷這麽可怕的事情之後，她依然感謝上蒼讓她活了下來</p>

踉蹌起身，扶著身旁的樹幹慢慢站直身子，一步步走出亂葬崗</p>

滿身狼狽的她，長發淩亂地披在身後，手背撫過嘴角，擦掉嘴邊早已幹涸的血漬，她雙腿發軟，意志卻無比堅定，雖然不知道要走往哪裏，但她相信，只要一步步、不斷地前行，那些骯臟的、齷齪的過去，就會離她越來越遠</p>

項瑾瑢又渴又餓，遠遠地看見一條溪流，一個激動，她笑著跑上前</p>

彎下腰、捧起水，正準備放到嘴邊喝時，她竟發現水裏的女子……鵝蛋臉，新月眉，一雙妙目燦如星辰，唇似櫻桃，膚如瑩玉，這是一張絕麗的容顏，一張……不屬於自己的臉？</p>

這張臉看起來約十四、五歲，穿著一件月湖色衫兒，雖是小家碧玉，卻出落得嫵媚有致輕輕一笑，剎那間的笑顏宛如雲破月來，無比動人</p>

“她”不是項瑾瑢，她太美，遠遠勝過項瑾瑢……</p>

轟地一聲，腦袋被炸了個洞，她不懂為什麽會這樣？這不是她啊！</p>

項瑾瑢無措地看著水中倒影，捏捏臉、掐掐手臂，她必須確定這不是夢，是真的</p>

她是真的死去，卻借屍還魂了？她在一個弱女子身上獲得重生，再也不是原來的自己？</p>

項瑾瑢的魂魄加上絕美的臉龐，這是上天的補償或饋贈？</p>

她應該高興的，天底下的女人都期待擁有一張美得教人驚艷的容貌，只是理智告訴她，這並非好事，手無縛雞之力的孤身女子卻頂著一張絕麗容顏……太危險，這叫做懷璧其罪</p>

可她能挑撿，能向上天抱怨嗎？不能，上天已經給了她活命機會，豈能厭棄上天賜的這張臉？</p>

深吸氣，兵來將擋、水來土掩，她狠狠喝下滿肚子的水後，抓起溪邊的泥灰抹在臉上</p>

不怕的，再難的事她都經歷過，現在不過是頂著一副美得過分的皮囊，怕什麽？</p>

再喝幾口水，她頂著饑餓，走得飛快</p>

她不停地走著，直到兩條腿快失去知覺時，看見遠方有座破廟，她咬牙、握緊拳頭，逼出最後的力氣，快步走進破廟</p>

小小的陳舊廟宇中，竟然有二十幾個乞丐席地而坐，有人閉目大睡，有人湊在一塊兒聊天，喳喳呼呼的熱鬧得不得了</p>

項瑾瑢進屋，滿屋子的乞丐不約而同轉頭看向她</p>

真美！即使滿臉灰泥也掩不住她的美，乞丐張大嘴巴，眼底凈是讚嘆</p>

年約三、四十歲，身體粗壯的乞丐，在接連打量她數眼後，蠢蠢欲動，他起身把旁邊的人一腳一個踹開，對項瑾瑢招手“小娘子，你過來這邊休息”</p>

在他開口後，有兩個男人也從地板上起身，拍拍身上的灰塵，嘴裏銜著不明笑意，朝她走近</p>

一只腳已經進了廟，看著不懷好意的乞丐們，她直覺想退出門外，原來光把臉塗黑沒有用，這是個弱肉強食的世間，只要她是女人、只要她不夠強，就必須任人淩辱</p>

但怎麽能？重生一回，不是為了令自己再次狼狽、再次無能為力的</p>

“走開！”她把下巴擡得高高的，口氣冰冷</p>

“小娘子生氣了？別，不過是想和你樂和樂和，沒旁的意思”同時，一只骯臟的爪子朝她胸口伸去</p>

她退後，滿眼都是戒備，“不怕死的就過來”</p>

當她是虛張聲勢，男人們笑得眉彎眼瞇“好啊，我們就想在小娘子身上嘗嘗欲生欲死的滋味”</p>

“我是顏知州的女兒，你們膽敢碰我一下，就等著明日滿城乞丐都被一把火燒掉”</p>

顏知州惡名在外，三年前地方出現瘟疫，他非但沒找人治，反將染病之人全數集合，一把大火給燒了，雖然阻止了瘟疫擴散，卻也在一夜之間傷了數百條人命，從此在民間有殺人魔的惡名，百姓聞之喪膽</p>

丙然，乞丐們沒繼續上前，大家你看我、我看你，再不敢往前一步</p>

見震住眾人，她撇唇一笑，“身為知州千金，寧死不折節，倘若我今日斃命於此，我父親定是寧願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人，到時府州縣內的乞丐，不知有幾個能夠幸存？”</p>

想到幾百個乞丐被集中起來燒掉那種場景，眾人脖子一縮，色心頓時全滅了</p>

這時有人道：“別聽她瞎說，顏知州的女兒可是大家千金，身邊伺候的，沒有十來個也有三、四人，怎會讓她獨自待在外頭，她肯定是假的”</p>

“若非遇到賊人，堂堂知州千金豈會如此狼狽？我與奴才們走散，倘若你們送我進城，待我見到父親，便許你們紋銀百兩”</p>

紋銀百兩？哇！這輩子連一兩銀子都沒見過，如果有百兩銀子，別說玩一個小娘子，就算整個月都泡在妓院夜夜當新郎，也花不完啊</p>

“這話沒騙人？”</p>

“我騙你做啥？你們可是要和我一起去見父親，到衙門前，是真是假還容得我說嘴”</p>

此話一出，幾個人互望，從這裏進城，不過半個時辰功夫，若她真是知州千金，那就發財了，如果不是……</p>

拖回破廟，該怎樣就怎樣，不過是耽誤一會兒功夫罷了</p>

一個形容猥瑣的男人爬上前道：“老大，我腳程快，不如我陪姑娘走這一趟？”</p>

“你去？當我傻了，你不過是想獨吞銀兩”</p>

“依我看，不如大家一起去”一個老邁膽小的男人道</p>

大家一起去，這裏頭一、二十個人，全去了，還有多少錢可以分？</p>

被喚老大的粗壯男子心頭盤算後，道：“這麽多人進城得花多少時間？怕是夜了都還回不來”</p>

最近半個月，上頭不知道發生什麽事，城裏正在戒嚴，入夜後，街道上不允許有人往來，連妓院的生意都少了大半</p>

“要是入夜前沒法子出城，會被官爺抓進大牢”</p>

“不然誰去？”</p>

“老大，我去吧！”</p>

“讓你去？左手收錢、右腳就往賭坊裏去”</p>

“不要胡說八道，撿到知州千金，這好運是大夥兒的，我怎麽會……”</p>

“你不會才怪”</p>

“老大，我會數數兒，一定不會少帶銀子回來”</p>

就這樣一人一句話，錢尚未到手，已經先爭執起來，項瑾瑢見無人註意到她，便一點一點往後挪動腳步，在順利離開破廟大門之後，轉身拔腿狂奔</p>

她拚了命地跑，顧不得腳酸腿軟，顧不得一口氣幾乎要喘不過來，她用盡全力快跑</p>

一面跑著，她不斷重覆告訴自己，她要活下來，要努力、要竭盡全力地好好活下來，她再不要過不堪的日子，她要自由、要平安、要幸福……</p>

她一面跑，一面用“自由、平安、幸福”來鼓吹自己</p>

許是老天眷顧，竟然真的讓她順利跑到城門口</p>

看著偌大的牌樓，聞著熟悉的氣味，輕咬下唇，京城，她回來了</p>

放緩腳步，平穩呼吸，就算沒有方才那一出，她也明白，身無分文的美貌女子，在這世道中有多危險，因此她閉了閉眼睛，雖然不願意為五鬥米折腰，但為了生存，她必須</p>

去吧！不會再更壞了！</p>

深吸口氣，項瑾瑢認準目標向前行</p>

慘澹的月光將季珩的側影修剪得分外清峻孤瘦，兩道超拔淩銳的鷹眉緊蹙，一雙陰鷙目光，冷冷地看著窗外</p>

靠坐在窗邊的藤椅上，他的雙腿已經不能行走，上半身卻筆直挺立，左半臉坑坑疤疤，不時有膿汁從傷口淌出</p>

膿汁讓他的身體冒出令人惡心的惡臭，連他自己也忍受不住</p>

田風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走進屋裏，小心翼翼走到季珩身邊，再小心翼翼地把藥碗放在桌上，低聲道：“主子，喝藥吧，趁熱喝，藥性才會好”</p>

“端走”他輕聲道</p>

既然好不了，何必苦苦拖著一條殘命，雖然心有不甘……也就這樣了，此生無望便待來世，待來世向負他之人，一筆筆討回欠債</p>

端走？田風看看門外，那裏有三個人引頸翹望，不行啊，他們又當掉一柄劍才換得這些藥，若主子不喝……</p>

“主子，咱們試試吧，好歹找過那麽多的大夫，只有李大夫見多識廣，看得出來主子中的毒是腐肌蝕骨散”田風試著說明李大夫醫術很厲害</p>

殊不知，便是李大夫看清楚他所中何毒，才教他失去求生意志</p>

隘肌蝕骨散來自梁國，初初中毒沒有癥狀，三個月後毒發，肌膚從臉部開始潰爛，慢慢腐蝕到全身，腐蝕同時，除流出惡臭膿汁之外，皮膚又痛又癢，讓人痛不欲生</p>

另外，毒物從腿骨慢慢往上，一點一點侵蝕骨頭，中毒者先是無法站立，每每站立，雙腳便像被千針萬針戳刺般疼痛難當，當毒性侵入脊柱，便連坐都無法，漸漸地只能癱瘓在床</p>

此毒最陰狠之處在於它不會令人在短時間內死亡，而是慢慢地，用疼痛、用惡臭、用醜陋……一點一點磨掉人心人性，往往中毒者並非死於毒性，而是死於瘋狂</p>

是要多狠的心腸、多深的怨恨，才會對人下這種毒？</p>

季珩不想醫治了，他想隨父母而去，世間再沒什麽值得他留戀了</p>

田風揚起笑臉，第幾百次的“小心翼翼”，“主子，大家都說李大夫醫術高明，你要是好好配合醫囑、乖乖喝藥，也許很快就能走路，很快就會恢覆您卓爾不凡、風流倜儻、神仙般的容貌”</p>

滿嘴鬼話！季珩聽不下去了，疼痛令他暴躁，抓起桌上的藥碗直往田風身上砸去“出去！”</p>

田風來不及躲，也不能躲，顧不得藥汁燙人，硬是伸手把藥碗接下來，於是熱熱的藥湯全灑在他身上，顧不得呼痛，一張臉皺成苦瓜</p>

家裏只剩下三個碗，三個碗代表什麽？代表大家得輪流吃飯，要是這個碗也砸了，往後就得輪三班吃飯了……</p>

錯錯錯，這不是重點，重點是主子不吃藥，身子怎麽會好，無論如何他們都要為老主子保下這根苗啊！</p>

田風垂頭喪氣，走出主子房間，他一出門，便有三人立刻圍上前</p>

“怎麽樣？主子肯喝藥嗎？”田露第一個問</p>

田露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，長得不起眼，右眼有疤、眼窩凹陷，但一身皮膚挺白的，手指有厚繭，看得出來練過武功</p>

田風苦惱地指指自己的褲子，說：“藥……被它喝了”可憐的小老弟啊，它正在裏頭無聲哀嚎</p>

看著褲腿上的藥漬，田露、田雷、田雨同時嘆氣，四個人在屋檐底下坐成一圈，不是背著主子開秘密會議，而是……要是能夠結個法陣，把老主子喚出來，讓他訓訓兒子多好</p>

“你們說說，主子一心求死怎麽辦？”田雨煩吶</p>

早知道就讓那些赤腳大夫來看病，至少不知身中何毒，主子還肯吃藥，現在李大夫把那層窗戶紙捅破，主子已整整兩天沒吃了，不吃藥也不吃飯，這樣下去怎麽得了</p>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